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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文化里,似乎存在着这样一个矛盾现象,那就是,它一方面强调中庸,一方面却又表现出极端的“排中”性,倾向于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,先把世界划分成两个相互冲突的部分,然后,在二者之间做出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。
例如,“求真”与“为善”、“正直”与“忠厚”,本来不是互不兼容的,但是,在中国的阐释语境里,却常常被视为对立的关系。吕坤在《呻吟语》中说:“正直者必不忠厚,忠厚者必不正直。正直人植纲常扶世道,忠厚人养和平培根本。然而激天下之祸者,正直之人;养天下之祸者,忠厚之过也。此四字兼而有之,惟时中之圣。”所谓“时中之圣”是近乎超人的,所以,对于常人来讲,“兼而有之”的境界,几乎是无法企及的,如此一来,最后的结果便只能是,要么为了“求真”而做一个“正直”而不“忠厚”的人,要么为了“为善”而做一个“忠厚”而不“正直”的人。
外在地看,像其他形式的批评一样,文学批评似乎也是一种“为善”与“求真”难以兼顾的事情,而做一个批评家则意味着必须在“正直”与“忠厚”之间做选择。这其实是一种误解。因为,虽然批评的首要任务,是说真话与求真理,但却是寓善于真的,——批评家通过说真话,来体现自己的善念,来实现求善的目的。一个批评家,如果不能求真,不敢说真话,那么,也就别指望他能在文学的意义上“为善”,因为,虚假的判断里,只有“伪善”,没有别的。当然,与寻常意义上的“与人为善”不同,批评所“为”之“善”,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善,而不是庸俗意义上的善,更不是对具体的人情关系的照顾。
有道是:“顺了人情公道亏。”批评家倘若想说真话,就必须摆脱庸俗的利害考量和人情纠缠。亚里士多德在《尼各马可伦理学》中也说,“把友谊放在真理之前是错误的”,所以,“虽然友爱与真两者都是我们的所爱,爱智者的责任却首先是追求真”。如果倒过来把利害关系和个人情感放在第一位,那么,“友谊”就会压倒“真理”,就会导致公正感的丧失,就不利于批评家冷静地分析和客观地评价。所以,即便面对的是自己的“朋友”,批评家也应该把自己的“友谊”暂时放在一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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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中国文化本质上不是一种“求真”的“批评型文化”,而是一种“为善”的“人情型文化”。清代学者廖开说:“五经无真字”。
比较起来,“求真”的文化通常指向事,“为善”的文化通常指向人;指向事则以事定然否,指向人则以人论是非;指向事则论迹不论心,指向人则舍事而诛意;“求真”的“批评型文化”具有鼓励思考、保障自由的积极倾向,而“为善”的“人情型文化”则具有束缚思想、限制自由的消极倾向。所以,在那些特殊形态的“为善”文化中,恬不为怪地说空话甚至说假话,就成了一种普遍而深固的习惯,而且由于着眼点在“人”而不在“事”,所以,最终形成了“因人而异”的言论评价机制,即根据人的“身份”来确定“话语”的真伪和价值。也就是说,话说得对不对,不是问题,是谁说的,才是问题,这样,便有了“人微言轻”、“一言九鼎”和“因人废言”这样的成语,便有了柯庆施的“相信到迷信的程度”与“服从到盲从的程度”之类的疯话。
因为言论而获罪,也是“为善”的“人情型文化”中常见的事情,那些具有批评意识的知识分子,往往因为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大倒其霉,甚至身首异处,所以,《云笈七签》里才有这样的话:“言出患入,言失身亡,故圣人当言而慎,发言而忧,常如临危履冰,以大居小,以富居贫。”嵇康知道说真话没有好下场,所以,很想改掉口无遮拦的毛病,以便远祸而全身。他在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说:“吾不如嗣宗之资,而有慢驰之阙,又不识人情,暗于机宜,无万石之慎,而有好尽之累。久与事接,疵衅日兴,虽欲无患,其可得乎!”然而,因为“不识人情”,他最终还是未能逃脱以言获罪的厄运,还是被司马氏杀了头。其实,即使到了现代,批评仍然不是一种能被宽容地理解和对待的事业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,龙应台的尖锐而理性的批评,就遭遇了严重的误解和充满敌意的报复,有人甚至把“撕了一角的冥纸”寄给她,真是“万千恨意尽在其中”。面对这样的仇恨,被称为“
是的,在一个既不习惯批评别人,也不习惯被别人批评的地方,言不诡随的批评家被“恶直丑正”的人们恶毒地诅咒,被当做愆德隳好的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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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无顾忌地说真话,不惟在中国很难,在别的国家,也同样不易。阿诺德说:“真话出现在行将死亡人的嘴里。”蒙田则说:“我说真话,不是看我愿说多少,而是看我敢说多少;随着年岁的增长,我就敢越多说一点。”可见,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,坦率尖锐地说真话,都很容易被误解,都会带来麻烦。
然而,无论多么艰难,无论可能遭遇多少误解和伤害,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批评家都,应该克服自己内心的虚弱和恐惧,都应该坦率而勇敢地说真话。如果那些承担批评职责的人,普遍缺乏怀疑的勇气,普遍选择一种苟且、妥协的生活姿态,那么,人们就很难看到有活力、有个性、有思想的批评家,批评就会沦为夸饰的广告词、沉闷的说明书、低级的拍马术,就像我们在当下的一些文学批评中所看到的那样。
当然,说真话并不是要求批评家的所有判断都无懈可击。说真话强调的是批评家必须尊重事实,努力维持言说与经验、判断与真相的一致,而不是要他成为绝对真理的发现者和陈述者。正像自己批评的对象必然是可以批评的一样,批评家的批评也应该成为别人批评的对象。在蒂博岱看来,一部批评著作的价值和魅力,甚至就来自于它的不完满性,就来自于它的可谈论性:“我甚至认为一本批评著作的生命就在于它是否引起批评,是否参与了对话,是否把它的震动传达给了超越它的运动,也就是说,是否有欠完整,是否能引导读者纠正它的错误。”
所以,重要的是,批评家是否说了真话,是否有质疑和否定的勇气,是否提供了可靠的信息。一堆缜密而漂亮的废话,即使无懈可击,又有什么用呢?然而,在当下的批评文本里,这种空洞而漂亮的废话,实在是太多了,结果,正像斯特龙伯格在《西方现代思想史》中所说的那样:“产生了许多术语满篇的、煞有介事的文字垃圾,不过,通常来讲,他们做得比较巧妙,在模棱两可的边界上游刃有余。”这类批评家也许个个都可以做“为善”的楷模,人人皆可以做“学院批评家”的典范,但是,用批评的求真的尺度来衡量,他们的批评里却少了一些最可宝贵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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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常常不留情面地“言人之不善”,我的卑之无甚高论的批评,也颇为一些忠厚善良的朋友所痛心疾首,所大摇其头,不过,大概我的情形还没有严重到不可救药的程度,所以,我便有幸聆听到这样的忠告:“搞批评不要太较真,要与人为善。”我还不傻,听得出那背后的潜台词:无非是希望我能改邪归正,弃暗投明,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老是抓住别人的缺陷和问题说个没完没了,老是伤害作家的自尊心,咋能不让人对你的动机和人格产生怀疑嘛!
虽然距离世事洞明、人情练达的境界,还隔着不止五十里远,但有一点,我却还是知道的,那就是,吾国人民自古天性淳厚,从来乐于助人,普遍把“成人之美”当做一种绝对的处世原则,而吾国的文化,则本质上是一种“人情文化”,也就是说,人际关系在社会生活中起着至为重要的作用。所以,在文学圈子里,一个批评家如果想混得左右逢源、八面玲珑,就要严格地遵循“与人为善”的原则,要搞清楚什么样的人是有用的、不能冒犯的,要弄明白什么话能说、什么话不能说,只有这样,才不至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,或者冒犯了不能冒犯的人,才能通过“与人方便”之手段,达到“自己方便”之目的。
如果说,“人情公道两无亏”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境界,那么,一个真正的批评家,就应该舍“人情”而取“公道”,或者说,应该舍“为善”而取“求真”。在批评领域,中国社会不缺乏乐道人善的忠厚之人,但缺少敢于说真话的谔谔之士。而没有敢于说真话的人,一个社会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理想的社会。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,
为了“中国”和“中国人”,那些天性温良淳厚因而崇尚“与人为善”的批评家,似乎也应该像
对文学批评来讲,求真既是无可推卸的责任,也是让人心安理得的光荣,所以,让我们还是多说一些有价值的真话,而少做一些“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”的事情吧!
(此文在《文学自由谈》发表时,编辑将题目改换为《求真否?为善否?》。特此说明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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